逆光[1]-「青春電幻物語」觀後心得
說真的,我很少在看電影之前沒先做功課。剛好,這就是那一部例外。
以太(Ether,記得在影展上翻譯作「蒼穹」?),是光波傳遞的介質,姑且不論後來愛因斯坦是怎麼消滅「以太說」的,總之,這是一個人們自古老就具有的,一種對光線行進的想像。光,一直是岩井俊二電影中的要素,當然對光的掌握也跟他的好伙伴筱田昇[2]有很密切的關係;在攝影學上,特別是電影或電視的拍攝手法上,對於光的捕捉有一種很普遍的拍攝手法,那就是所謂的「逆光法」,這種逆光法有兩種主要的呈現方式,第一種是完全逆光法,也就是將光線的來向置於拍攝主體之後,形成一種主體與背景呈現出高反差[3]的效果,這樣的效果可以在影片中凸顯一個神聖事物或是偉大主角的情節中常看到,但是缺點是拍攝主體的輪廓通常會顯得較為晦暗不明一點(但這並不是不能克服的問題);第二種呈現方式是所謂的側/半逆光法,也就是在拍攝時會將光源限制在一點或著是一個小縫,而這得需要將拍攝場景侷限在較暗的室內或空間,同時,通常在這樣的拍攝方式下,會使用一點小手段讓光線的輪廓更為明顯,那就是在拍攝空間內增加一點雜質。舉個例子來說會使這個手法很容易被瞭解:在武俠片中滿天飛舞的灰塵或著是教堂、寺廟的場景中煙霧繚繞的視覺感受,通常會讓我們更容易感覺到光線的流動,進而增加一種速度感或是莊嚴感。
而無論是哪一種逆光拍攝法,都是來自於同一個邏輯:要看見光,是需要一點雜質來阻擋光線前進,進而藉由雜質間接看見光的流動的。
之所以討論上述的電影拍攝手法是因為我認為這個拍攝邏輯與這部電影有著很大的關係,在「青春電幻物語」中,我也才總算恍然大悟了為什麼岩井俊二的電影總是離不開光;從「情書」中灑落的森林疏葉間的冬陽、「四月物語」花瓣紛飛的大學校園,總是可以看到逆光法的大量使用,然而,仔細想想,「青春電幻物語」卻似乎不怎麼出現這樣的畫面?(相反的他使用了大量的晃動鏡頭與夜景的直接正面打光)我認為那是因為這部電影通篇就是這個「在雜質中看見光」的暗喻,以致於不需要在視覺上多加綴飾這一點。電影開始就用以太的鋪陳做為故事的起點,其實,以太,不正是將光想像成一種粒子的流動,存在於我們想像中的畫面嗎?隨著故事進展,情節不斷不斷的加入雜質:星野的墮落、雄一的不反抗、飽受蹂躪的久野和援交少女,四位主角的存在是一個關於青少年單純幸福生活敘事的雜質,就連那個在莉莉周周演唱會上因為對音樂的偏愛不同而慘遭追打的古怪歌迷,不也是很明顯的,一個單純的雜質嗎?岩井俊二的劇本要你嚴肅看待「光」在哪裡,方法是先讓你從這些雜質中尋找光源在哪。
自從星野想尋找那座仙境之島Aragusuku,卻讓自己溺了水,只能無助的屈從於冰冷的潮水、發現自己永遠也踏不上那座最美的島時,他就失去了二魄,一魄是夢想,另一魄是自信。於是星野變了,他開始厭惡順從、軟弱和無能為力的感覺,以及任何和這些感覺牽連在一起的形象。他欺凌雄一,正是為了向那個曾經和雄一如此相似的自己劃清界限,為了向那個溫順稚嫩、連自己母親都認為可以當兒子一樣的形象,決裂。向久野下手,是因為他看到了久野的忍讓、無私和默認,再度勾起了他對自己的嫌惡,於是這個完美的形象(星野應該是對於從以前就同班的久野也很欣賞吧?)也要接受「制裁」;至於援交少女,從初登場就已經是慘遭毒手了,至於原因,我想和雄一或是久野的邏輯也相去不遠。這些人越是服從,星野就越是想一腳把他們踢回爛泥裡,或許殘暴的手段,對於星野來說是壓制「軟弱」的一種救贖吧!他藉著將不幸籠罩於受他欺凌的眾人身上,期待他們「強硬」[4]起來,然後期待另一股更強大的力量,阻止他現在的暴行,告訴星野他錯了,告訴他,以前的那個星野,才是正確的;這股期待,不正是反映在藍貓的形象上嗎?不正是希望有人能像費利亞那般為他定義版規:「在這裡沒有其他規則,只要愛莉莉」;莉莉是誰?不正是那個活在光裡的人嗎,莉莉,其實就是自我,那個可以被所有人所認同保護、無庸置疑(no reason)、不容許被污辱的「以太」。網路特性的既隔離又連結,其實就是讓這些少年們,隔離掉那些不愉快的(現實)自我,而在網路世界裡找到理想自我,就像身處在藍天綠地的主角們,卻選擇戴上耳機,用莉莉的音樂強迫隔離自己以外的其他雜音,只接受這個和諧的感官平衡。這樣的自我認同虛假嗎?我會說,至少這些少年們當真,這是他們的單純、他們的認真,而這樣的態度,很符合一個14歲少年應有的作為,也就是說,很真!
德布希的音樂貫穿整部電影,「月光」、「阿拉貝斯克」等,其實都是我們已經很熟習的聲音了。
「阿拉貝斯克」是一種基本的芭蕾舞姿,單腿直立,一臂前伸,另一腿向後抬起,另一臂舒展揚起,指尖到足尖形成盡可能長的直線。這種把身體的壓力抵抗到極限的姿態,事發後剃了光頭的鋼琴女孩久野,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其實不贊成上一段那般的論述方式的,因為那就像南方朔等「有名的」文化評論家解讀並給予周星馳電影極大的喝采,而星爺本人卻說大家太自作多情是一樣的道理,文本開放,沒理由作者就因此反而被填滿價值,事實上,岩井俊二的電影給我的感覺一向是很「油膩」,這可與一半人對他的電影的評價是完全背道而馳,然而,細想岩井俊二在「情書」、「四月物語」、甚至是最近的「花與愛麗絲」當然還有這部「青春電幻物語」,那種滿出來的情緒飽漲感,在在都使我呼吸現實世界的細胞感到窒悶與不耐,你對於岩井俊二電影那種「清新、唯美」的單一感受與評價,正恰好是他壓迫著你的思考選擇的強烈瞬間膠,之所以用德布希的音樂就只是因為他好聽、之所以殘酷的要你掉淚就只是因為要你參與這個共犯體系—唯美之外別無他物。
「青春電幻物語」的出現我才恍然大悟為何岩井俊二這麼喜歡逆光拍攝法,因為,他本人就是站在黑暗中的那個人,需索著他認為這樣才能得到的光芒,岩井俊二就是莉莉周周,那個塑造成活在光裡—也只能活在這種狹窄的投射燈光下的虛擬偶像,然後不知不覺的,所有的觀眾都成了莉莉周周的歌迷,狂暴的向不真實的謠言湧去,少年的死亡,其實每個歌迷都有責任,是莉莉周周,親自踐踏了他的「以太」
我很高興這部片終究沒有在台灣拍攝成功[5],否則岩井俊二試圖用一個想像的異邦作為承載他唯美符號的殖民土地的慾望,可能會造成更大的脫疆狂奔。
故事裡的殘酷並不是最可怕的殘酷,它充其量不過是仰賴觀眾的誤認養分而存活的產物,真正可怖的,是我們認可了片中傳達的無奈是真實存在而沒有辦法改變的,這是岩井俊二的罪,為了美感的極大化而犧牲了觀眾對真實世界的感受權,卻不顧這樣的符號四散之後,那強迫成形的「真實」,會如何回過頭來反噬我們的自主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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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本題目是定成「趨光」的,但是後來覺得「逆光」更符合這篇心得的論述內容。
[2] 岩井俊二長期與之合作的攝影師,其特色即在於逆光攝影,於2004年6月因癌症去世,當年度我國金馬影展特別以「紀念筱田昇專題」來回顧由筱田昇掌鏡的代表作。
[3] 在光度上或色調上呈現強烈對比的一種效果,例如強光配上暗房、黑色與白色等。
[4]或許強迫雄一自慰正是出於這個隱喻,然而當他發現雄一真的”硬”起來時,也只是順從了自己的暴行,又使得他興味索然,因此他當時的收手,並不是出於一種憐憫,而是出於一種更深沈複雜的情緒。
[5] 原本岩井俊二已在集集勘景完成,準備在台灣拍攝「青春電幻物語」,然而九二一大地震阻止了這個企圖。